作者:佚名
主角:妈,爷爷,刘成宝,王婶
分类:短故事
2024-10-05 13:01
第1章 01
我妈是一个网红育儿博主。
她明明有两个孩子,却说自己只有一个;
明明重男轻女,却说自己更喜欢香香软软的女孩,只怪肚子不争气,生了个带把的。
后来,她人设崩塌,教子无方。
黑料一搜一大堆。
为了弟弟心心念念的绝版游戏机。
她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闯入老屋,意图侵犯我。
好消息,没有成功。
坏消息,爷爷为了保护我被她失手杀死。
更坏的消息,为了掩盖证据,他们把我绑在床上,一把火把死人活人连同老屋一起,烧了个精光。
再睁眼,我回到了8岁。
1
我一直觉得8岁这年,是我悲惨命运的开端。
因为这年,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,见到了我的母亲。
我拉着爷爷的衣角,站在泥泞的马路边上。
一辆轿车从远处颇有些艰难地缓缓开着。
爷爷举着老人机:「咱们村的板车走泥路方便,我借个车去接你吧。」
电话里的声音尖利不虞:「谁要坐板车啊!那么脏!你要是不想等就回去。」
爷爷只好尴尬地挂断了电话。
我拽了拽爷爷的衣角。
爷爷低下头来,问我怎么了。
我:「爷爷不用伤心,好言难劝该死的鬼。马勒戈壁的,她想受罪就让她受去。」
爷爷沉默了一瞬,神色有些古怪,胡乱应了两声。
过了两分钟,他忍不住问我:「妮子,你跟谁学的这话?」
爷爷自然是问不出什么的。
虽然我的精神状态自从死了再活那一糟就不太美丽了。
但村里人都是这么说话,我这么说也正常。
说话间,那辆沾满泥点子的小轿车终于驶到了面前。
我妈穿着洋气的花裙子,戴着玉镯和珍珠耳坠下了车。
又从车子里抱下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。
一见到我和爷爷,她就扇了扇鼻子面前的风,有些不情愿道:「爹,咱可说好了,我回来看妮子一次,你把俊才留下来的地卖了,钱分我一半。」
爷爷粗糙的大手牵着我,声音懦懦的:「哎,爹年纪大了,也种不了这么多地了。」
我妈没有搭话。
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,轻蔑道:「怎么见了人也不叫一声,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。」
我白了她一眼:「你也配让我叫?」
我妈愣了一下。
我继续输出:「去你妈的,想起来我就气,你回来一次能换好几万块钱,我要什么台面?」
她气急败坏,指着爷爷骂:「是不是你教她的!老不死的一天天光会挑拨离间,我一个寡妇……」
我打断她,抓紧爷爷的手。
「不是。」
「不是爷爷教的,是公道自在人心。妈妈。」
2
8岁那年,我是很喜欢我妈的。
我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,日夜祈盼着妈妈的归来。
我最爱去的地方,是王婶的小卖部。
王婶为人爽朗,做事大方,说话还很好听。
重要的是,她有两部手机。
一部旧的,一部新的。
新的是她在大学的女儿兼职的时候,给她买的生日礼物。
她举着手机,一边说「生生真是不懂事,赚钱了就给自己花啊,给我买什么礼物」,一边挨家挨户地炫耀了一遍。
在我没有见过我妈的时候。
我妈是薛定谔的我妈。
她可能脾气暴躁、可能温柔小意、可能雷厉风行。
也可能像王婶一样,刀子嘴豆腐心。
但不管怎么样,千万种可能殊途同归。
她会爱我。
就像王婶爱着生生姐。
于是我说:「王婶子的女儿真好,我以后也要给妈妈和爷爷买新手机。」
王婶讪讪一笑。
从此,我就可以趁着闲暇的时间,去王婶店里看她的旧手机。
那个时候,我妈做自媒体已经两年了。
她的账号有一条置顶视频。
视频中,她行走在无星无月的城市街道,路边的白炽灯打在她身上,有一层柔和的光晕。
她嘴皮子利索,说话像相声一样。
「生个儿子就是好,精力旺盛是个宝。」
「哎半夜十二点他带我citywalk,是体验年轻人生活有一手。」
说到一半,她扭头厉声呵斥哇哇大叫的弟弟:「你给我小声点,别吵到别人!」
说完,又对着镜头道:「哈哈哈,你们这些生女儿的,现在除了躺在床上享受无聊的网络生活,看些电视剧之外,还能干什么。」
「哈哈,不羡慕,一点都不羡慕。」
夏日,时时大雨,时时涨洪。
河堤里的水汹涌着拍向我的心潮。
8岁的我如此欣喜。
妈妈爱我。
在视频中的她都这么爱我。
假使她见了我呢?
我问爷爷,妈妈什么时候回来。
爷爷在石阶上磕了两下旱烟,愁容满面:「妮子,妈妈可忙了,她在城里赚大钱呢。」
是的。
我知道她忙。
我知道她少有时间。
我只是像寻常孩童一样,对她有些思念。
好事的大人问我,想不想妈妈呀。
一起玩的孩子问我,你妈妈为什么不接你去城里。
我答,我妈太忙了,我只有一点想她。
卖豆腐的陈叔笑了:「一点是多少,有这么一点吗?」
他递过来一块豆腐,让我带回家和和爷爷一起吃。
陈叔总是送豆腐给我和爷爷,几年下来,都快送了好几百块钱的豆腐。
爷爷吃了豆腐,就回去给妈妈打电话。
「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趟,妮子想你了哇。」
「这段时间忙吗?方便回来吗?」
「我和妮子去城里看你吧……」
「妮子晚上又哭了,这孩子想妈妈了。」
电话有时候打不通,有时候打得通。
爷爷日日衰老着,我总说他佝偻着身子,像是一只青虾。
有一日,这青虾欣喜地踏进屋内。
「妮子,你妈妈要回来了!高不高兴!」
我高兴地说:「爷爷,你是一只很厉害的青虾!」
如果说我上辈子在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,学会了什么。
那一定是对「妈妈」这两个字祛魅。
就从这一天开始。
3
身后的村民来来往往,支着耳朵听八卦。
不知道是面子上挂不住,还是我妈觉得没必要跟我计较。
她冷哼一声,转身进了屋。
我转身跑进堂屋,把爷爷给我买的麦芽糖全都藏了起来。
这些麦芽糖放在柜子的正中间,柜门右下角,贴了一张「妮子零食」的标签,十分显眼。
上辈子,刘成宝就是看见了这几个字。
撒泼打滚吵着闹着要吃。
我打开柜子想给他拿两颗,却被整袋抢过。
刘成宝咬了一口,没咬动。
他正在换牙期间,反倒把一颗牙齿给硌松了。
刘成宝大怒,把一整袋麦芽糖全都扔进了臭水沟,还跑去跟我妈告状。
在镜头面前,他哭的眼泪汪汪。
跟在他后面的我蓬头垢面,拿着一袋兜着泥巴的糖,像一个野孩子。
刘成宝边哭边说:「姐姐给我吃石头,把我的牙弄坏了。」
直播间的观众纷纷讨伐我。
「果然是穷山恶水出刁民。」
「年纪小小的,心肠这么歹毒,怎么给别的小朋友吃石头啊?」
「小宝别叫她姐姐,她是坏小孩。」
「谁家的小孩,找她父母啊!」
我妈冷眼看着我,嫌恶快要溢出来。
「村里的野孩子,没爹生没娘养的,教也教不好了。」
地位倒转,她成了受害者,我是「天生坏种」的孤儿。
之后她拉着刘成宝在镜头面前熟练地聊天说话,彻底把我晾在了一边。
十几分钟后她终于下播,我期期艾艾地找到她解释。
「弟弟吃的是麦芽糖,而且还把我的糖扔了。」
我以为她只是被蒙了眼睛。
还在努力为自己辩解。
我妈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走到我面前,用美甲狠狠地戳着我的脑袋。
我局促地抓着双手,被戳的几乎站不稳。
尖锐的疼痛让我无法思考,为什么我妈会这样?
我真的做错了吗?
「什么零食,那种三无产品的垃圾你也敢给弟弟吃?真是赔钱货,天生的贱种。」
她顺势把我推开。
抱着跑过来的刘成宝,心疼道:「哎哟我们小宝,小嘴巴被贱人喂了垃圾。」
我的腰撞到了桌角上,肿了一大片。
我茫然地看着她和刘成宝。
他们之间有一种天然的磁场,把我隔绝在外。
我当时在想什么呢?
我在想。
我的麦芽糖,是我和爷爷省吃俭用,半年才舍得买一次的。
想了想,我又打开了柜子。
在原先麦芽糖的地方,放上了一袋朝天椒。
4
一直到中午,我妈都拉着个脸,没有说话。
吃过饭之后,爷爷去田里,她拿出了手机,道:「我要直播了。」
说着,她还拿眼睛瞟了一眼我。
我装作没看到,拿着水瓢就打算去浇门外的菜地。
她不停地看手机,又不住转头看向我。
连续好几次,这才放软了声音。
「妮子,妈妈知道你早上说的话不是故意的,都是你爷爷那老不死的挑唆的是不是……」
我打断她:「不是,我就是故意的,爷爷什么都没有说。」
她脸色青青白白,最后还是看了一眼手机,强颜欢笑道:「你带弟弟出去玩一会,妈妈给你十块钱好不好?」
有钱拿啊……
我眼珠子一转,伸手:「不行,要一百。」
刚带着刘成宝出门到了院子。
刘成宝就把手一伸,理直气壮道:「你凭什么要我妈的钱,把我妈的钱给我。」
我嘻嘻一笑:「你妈不要你咯,她给我钱都不给你。」
刘成宝顿时脸憋的通红:「你放屁!我妈最讨厌你了,你是茅坑里蹦出来的!」
说完,他上手推了我一把就要抢钱。
我闪身,反手拽他:「要钱?走啊,在你妈跟前要。」
这小崽子一听说要回去,马上挣扎起来。
可我们虽然年纪差的不多,但我是从小干农活长大的,硬生生拎着他的衣领子把拖到了家门口。
他在路上刚开始还挣扎。
「放开我!别拽我!」
「臭婊子!烂货!赔钱货,放开我!」
「不要脸的东西,就知道骗我妈的钱!」
第2章 02
刚开始他还嘴硬,但随着离家门口越来越近,他也急了起来。
「你敢让我回去,我就说你打我!」
「我不回去!」
「我不回去了!」
到了最后,他甚至带着哭腔,两只脚在地上都快蹬出坑来了。
我把他放下,问他还要不要钱的时候。
刘成宝脸上已经憋的通红,眼泪和鼻涕一起糊了满脸,哭着道:「不要了,不要钱了。」
我问他:「那是谁的一百块钱。」
他憋着打了一个嗝:「是你的。」
我笑出了声。
上辈子天天看直播,我早就把这家人摸透了。
我妈心里有一套严格的等级制度,尤其是账号有点起色了之后。
直播>儿子>其他。
别人的错处+有话题度的事情这个基础之上,刘成宝打扰她直播。
可以。
私事,不行。
当然,如果不小心因为私事打扰到她。
她坚信小孩子小的时候不记事,大了就懂事了。
二话不说就是打。
那手劲可比我大多了。
所以刘成宝怕她,至少怕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5
刘成宝暂时安分下来。
我思考了一下,还是带他远离了堂屋。
小孩子多半辣椒不耐受,万一给他过敏吃死了,我这辈子也会被这对母子毁掉。
或者说,我不能让刘成宝在我面前出事。
我带他去了我经常去的溪边。
这条小溪原本是一条沟渠,因为夏天水少,又依山。所以只有浅浅的一点水流,偶尔有几条小鱼游过,凉快又有趣。
当地留守的小孩子,都爱在这里玩。
不过这里的小孩,去溪边都是有目的的。
这个时候正是田螺高产的季节,孩子们拿个塑料小勺子去水里捞,一斤能卖一块五。
虽然捞不多,但也能在小卖部换两毛钱的糖吃。
上辈子,刘成宝就是在这里捞到了一只很大的田螺。
交到小卖部之后,王婶的女儿正好看到这只田螺,说是什么研究方向,还送了刘成宝两盒十几块钱的饼干。
刘成宝和我妈都觉得饼干廉价,留了下来。
饼干便宜了我,也让王婶在他们走后经常照顾我。
所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田螺这么特殊,但它一定是好东西!
我努力回想刘成宝上一世的位置,仗着腿长先一步迈了过去。
刘成宝有些疑惑,但还是重新找了个地方。
我睁大眼睛,撅着屁股找了整整十来分钟,最后才在一个石头缝地下看到这颗田螺。
别说,刘成宝上辈子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。
我仔细收起来,想找刘成宝一起去小卖部。
扭头发现他正梗着脖子跟几个小孩对峙。
我站起来,刚靠近就听见刘成宝大声叫:「我妈就是有钱!你们村里这些零食,我才不稀罕!」
跟他说话的,是村里有名的一个混世魔王。
对方嗤笑了两声:「是不稀罕还是没钱买啊?小小年纪就会撒谎,你不会是个撒谎精吧!」
「撒谎精!」
「撒谎精!」
一旁的小孩马上附和着叫。
刘成宝果然被这拙劣的激将法给激到了,大叫一声「你们等着」,撞开一个人就跑远了。
6
等我踩着石头到了溪边上岸,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。
我顺着刘成宝跑走的方向一路摸过去。
隔得老远,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吵吵嚷嚷的,其中似乎还有刘成宝的身影。
我快步走过去,才发现被围在中间审视的,就是刘成宝。
王婶身宽体胖,一只手就把刘成宝钳住:「小小年纪不学好,你学别人偷东西?!」
「你是谁家的小孩,你妈叫什么?」
「知道你妈的电话吗?」
几个连环夺命问,直接让刘成宝崩溃大哭起来。
我离人群很远,只是模糊的看见几个相识的人影,但我如坠冰窟。
上一世,刘成宝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孩子,他捡到了好东西,所以王婶会照顾我。
这一世,刘成宝成了个偷零食的小偷。
那我是什么,我是小偷的姐姐。
我紧紧攥着手中的田螺,心里涌上一股悲凉。
这只是一只农村地里随处可见的大田螺。
它像我一样,没有什么特殊的。
命运的这一点微光,并不会因为重来一次而变得有所不同。
我努力说服自己。
没关系,至少有一点点不一样。
却忍不住流下泪来。
不多时,我还没整理好情绪,就感觉自己的身子被狠狠撞了一下。
刘成宝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王婶的手。
他拽着我大叫:「这是我姐,我姐有钱!我妈刚给了她一百块钱!」
看热闹的村民瞬间顿了一瞬,面色都有些怪异的尴尬。
刘成宝还在叫:「我才不是小偷!我就是提前拿了零食!」
我看着村民们的脸,有些无地自容。
我知道,大家都是卖爷爷面子,给老实本分的小老头一点信任。
但信任绝不是被用在这种地方的。
我冷眼看着刘成宝:「我不是你姐。」
刘成宝愣住了。
我带着报复的快意,抓住他的胳膊:「走,回去找你妈,让你妈给钱!」
刘成宝的脸色逐渐慌乱起来。
但这次,我不仅仅是吓他。
7
回到家的时候,我妈还在直播。
他的镜头对着身后的大山,翠绿的山野带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风。
我三步并作两步,把刘成宝推了上去。
「妈!刘成宝在小卖店偷了好多零食。」
我妈先是注意到了狼狈的刘成宝,随后才注意到了我说的话。
她似乎在跟别人打PK。
另一个女声似笑非笑。
「哎呀,姐。你家不是就一个男孩吗?怎么还有人喊你妈?谁偷东西啦?是你家小宝?」
我妈一时手忙脚乱,刚把刘成宝扶起来,就发现自己的耳机线已经被扯了下来,对面主播的声音还带着揶揄。
这下她也顾不上刘成宝了,赶紧回到手机面前。
「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女孩子,老家没有爸妈的小孩多,好多小孩见到人就喊妈。」
「小宝这么乖巧,肯定不会偷东西的。」
匆忙说了几句,她赶紧断了直播。带着火气看向我。
「妮子,不是让你照顾你弟弟吗?你就是这么照顾的?」
我吐了吐舌头:「你是死了吗?我就比他大两岁,还比他轻。他想自杀我都只能陪一个,照顾你吗呢。」
我妈瞪着眼睛看我。
我被王婶轻轻推了一把,这才好好说话。
「我带他去抓田螺,他和村里小孩说了两句话,就跑远了。」我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鞋子,「我都来不及上岸,鞋子都湿了才勉强追的上他。」
「结果我追上他的时候,他已经偷完了。」
我妈皱着眉头,暴跳如雷,远远骂我:「偷什么偷?小贱人!小小年纪怎么说话这么难听?我看你就是个小偷,还说你弟弟。」
转移注意,颠倒黑白,扣屎盆子。
还是上辈子的做派。
我一直知道,她不喜欢这个村子。所以早早和我爸出去打工,早年他们带孩子不方便,就把我扔在了村子里。
后来我爸在工地里被砸死了,她才发现自己有了遗腹子。
为了能拿到更多赔偿,她舍不得打掉这个孩子。
但她不喜欢我,也不喜欢爷爷。我们和这个村庄,就像是她人生的污点。
和贫穷、肮脏、混乱死死绑在一起。
她很生气,因为她和她儿子都是高贵的。
高贵的人,不会和偷这种字眼有任何关系。
我往王婶身后退了一步:「不信你问老板。」
王婶适时把我挡在身后,厉声道:「你就是刘家那个媳妇?你儿子怎么不是偷?他还专门趁着店里没人的时候闯了进去,鬼鬼祟祟的往自己兜里塞东西。」
「我们店里虽然没有监控,但是没人的时候,我都用旧手机开着录像呢!」
「来来来,你来看看,这不是小偷是什么?赶紧给钱。」
旧手机里,刘成宝的身影格外清晰。
因为清晰,还有一些丑陋。
我妈脸色难看,瞪了两眼刘成宝,刚打算拿手机,扭头又想起了什么,看向了我。
「妮子!我不是给了你一百块钱吗?你为什么不给你弟弟付款。」
「要不是你手里有钱,你弟弟怎么会进去拿零食?」
好好好,又是我的错。
我翻了个白眼。
「家里头穷的就要去讨饭吃了,年年欠债,100块钱,我早还了。」
王婶又上来打助攻:「刘家小子有不少赔偿金吧!怎么你家闺女和家公穷的连饭都吃不起了。」
我妈气的嘴都歪了。
她从兜里掏出来一百块钱,扔给了王婶:「行了行了,不就是小孩贪吃吗?看你说的这话,跟马上要坐牢一样。」
王婶大大方方收了钱,临走前还鄙视了她一番。
「小孩子不管好,现在偷零食,以后抢银行。」
我妈气的手都在抖,轻轻打了刘成宝两巴掌。
8
王婶走了,我妈的眼神又落在了我的身上。
这次,我没让她发作起来。
我轻轻指了指手机:「妈,不对,阿姨。你的直播好像还没有关。」
9
她在王婶面前可以胡搅蛮缠。
但在网友面前不能。
就算不在手机前面,我也能想象屏幕上潮水般的信息是如何进行侮辱和谩骂的。
真好啊,我妈这个崩溃绝望的神情。
像是天塌了一样。
但是妈妈,人生是有很多条路的。
人只要想活下去,是有很多种办法的。
上辈子,我也是想好好活下去的。
10
一切都在正常运行。
包括塌房之后的我妈和她没脑子的狂热粉丝。
是的,下午的事情发酵之后。
她丢失了一半的粉丝,但同时也引来了一大批新的追寻者。
上辈子,她一直到刘成宝上了初中之后,蓄意杀人的案件传出来,才彻底塌房。
当时也有一批脑残追随她,支持她。
这群人的宗旨是,男孩大大咧咧的,年纪又小。
做点坏事是很正常的。
晚上八点,吃过晚饭之后,她又开启了直播。
似乎是要消减中午的事情带来的影响力,她今天的直播主题是「探寻乡村之美」。
我草草吃了两口饭,老早就带着爷爷来到了王婶的小卖部。
王婶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我:「可怜的妮子,是不是你妈妈不愿意带着你直播。」
「别怪王婶嚼舌根,你妈不是个好人,妮子好好学习,以后过得肯定比她好。」
说归说,她还是给我打开了手机,找到我妈的直播。
我知道一时半会跟她说不清楚,嘿嘿一笑,甜甜谢了她一声。
直播前半个小时。
我妈带着刘成宝在直播面前道歉。
先是把错全推到了我的身上,怪我没钱了不说明白。
又造谣我嫉妒别人有妈,所以心思恶毒。
平时就在村里欺负小孩、偷鸡摸狗、谎话连篇甚至霸凌同学。
但是没人相信。
事情刚刚发酵,此刻正是热度最高的时候。
营销号层层转发,不少人慕名前来看戏,弹幕中全部都是质疑和辱骂。
「只生男孩的博主吃重女轻男这碗饭,你生了一对姐弟也要硬吃这碗饭,挺能蹭啊……」
「偷东西的可不是你嘴里的赔钱货哦!」
「不~羡~慕~一~点~都~不~羡~慕~」
「女孩啥也没干骂她赔钱货和贱人,男宝偷东西说他小孩贪吃,双标姐真有一手。」
「小~孩~贪~吃~」
「能不能把这种主播禁了呀。」
「笑死,隔壁一个赛道的博主把户口本都晒出来了。」
「你在造什么谣?这小姑娘我们村的,平时特别乖,学习还好……」
我妈刚开始还神情自然,自说自话:「住的是一个亲戚的房子,他们一直种着我们家的地。」
「这个房子林山绕水,地段很不错的。」
「要我说,我们旅游就应该到农村来,又能促进贫困地区旅游业发展,我们身心也健康。」
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弹幕的话也越来越难听。
就算有零零碎碎的粉丝在帮她说话,我妈的心理也产生了一些变化。
后半个小时,她说话都说不利索。
眼神不自觉朝着屏幕看。
最终,她破口大骂起来:「你们这群键盘侠知道什么!张嘴就瞎说!我家小宝平时那么乖,怎么可能偷东西,肯定是那个女孩跟老板联合起来讹钱!」
「不就是欺负小宝年纪小吗?」
「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,我还不稀罕这破村子里面的东西呢!」
她的厌恶流于脸上,此刻才真真正正的显露出来。
就在这时,弹幕突然有人发。
「博主别骂了……你儿子正在后面偷人家的东西吃呢……」
我妈站在院子里面,镜头略过村庄的山回到小院,正好对着堂屋的窗户。
刘成宝正站在凳子上,在柜子里面翻找着东西,塞进了自己嘴里。
我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。
真好,刘成宝还是一如既往的贪婪。
11
家里种的朝天椒是经过改良的品种。
主打一个辣,硬辣。
炒川菜,煮火锅底料,甚至平时家常饭放半颗提味都很完美。
但如果生吃下去,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。
屏幕中,刘成宝的整张脸被辣的通红,双眼止不住地流下泪来。
他掐着脖子,控制不住的在地上滚来滚去。
我妈跪在地上,大声斥责他:「你吃了什么!快吐出来啊!吃了什么!」
「你没事掏什么柜子!」
好几分钟,我妈才踉跄着从刘成宝紧握的双手里面找到半根朝天椒。
很快,直播关闭了。
我妈甚至没来得及跟爷爷道别,就连夜离开了村子。
再也没有回来。
12
后来,王婶告诉我。
刘成宝当晚就被送去了医院。
因为他对辣椒有些过敏,加上延误的时间太长,刘成宝也没有及时喝水,已经失去了味觉。
我妈的育儿博主事业告一段落。
转身投入了治病的赛道。
可惜互联网是有记忆的。
她不可能通过网络翻身了。
13
爷爷依旧是老好人。
我依旧是不爱说话的乖孩子。
这个世界好像没有变化,但是好像又变了许多。
过了几日,我在家里面思考了很久,最后还是拿着田螺去了王婶的小卖部。
王婶看见我依旧很热切,开玩笑的问了一句:「还来给你妈妈打电话呀妮子?」
我摇摇头,把手上的田螺放在了玻璃柜子上。
「婶子,我前两天捞到一个大田螺,能换多少钱?」
在我期冀的目光下,王婶拿起来看了看。
田螺油亮的壳在灯光下微微反光。
王婶神情淡然。
就在她想收起来给我钱的时候,生生姐的声音响了起来:「妈,这是哪里来的田螺啊?」
14
我还是不懂什么实验,研究方向。
但是生生姐很高兴。
生生姐高兴,王婶就高兴。
他们高兴,我也高兴。
王婶问我有什么想要的,她可以奖励我。
我睁大眼睛,看向生生姐。
「我什么都不想要,生生姐,你寒暑假没事的时候,可以指导一下我的功课吗?」
「我很努力的,不会什么问题都来问你!」
生生姐和王婶对视了一眼。
她们斟酌了一会,答应了我。
15
从六年级到初三。
整整四年时间。
生生姐有时候在外面实习,或者做实验,就让我用王婶的旧手机给她发消息。
六年级下半学期,我通过了县城一所中学的招生考试。
开启了走读生涯。
从我们村到县城的路程不是很长。
我步行到路边,做大巴车转公交,前后只需要半个小时。
但县城与村里完全不一样。
村里的老师时常说我是一个很聪明上进的乖孩子。
县城里,我只是一个勉强跟得上学习进度的中等生。
永远有人比我聪明。
永远有人比我努力。
当我需要向自己证明一点什么的时候。
永远都有人走在我的前面。
我像是一粒被丢在米缸里面的大米,浑然进入到了芸芸众生的世界。
初二这年,爷爷突然迷上了烤红薯。
他买了一个三轮的电动车,上面放着一个小型的地瓜机,来县城摆摊了。
我带着同学们去捧场。
爷爷的烤红薯很好吃,外皮酥脆带着焦香,里面的肉甜软多汁。
我们班第一名是一个很开朗的女生,叫黄娇。
她一边吃一边围着烤炉大叫。
嗯……开朗过头了。
这是我非常迷茫和恐慌的一年。
我生怕我偷来的生命会在上辈子死的那天结束。
也害怕我不聪明,未来碌碌无为毫无建树,甚至不能为爷爷带来好的生活。
那一天,就在那一天。
黄娇拉着我在烤炉旁边大叫。
我问她叫什么。
她说:「太好吃啦!烤红薯怎么这么好吃!」
爷爷笑眯眯的看着我们。
生命的鲜活跃动着在我身边荡漾。
黄娇明亮的双眼和脸庞,在红薯的热气里升腾。
就在那一瞬间,我想通了。
16
初三那年,因为几次联考的成绩都很好,我被提前录取到了市重点高中。
因为是提前录取。
所以负责人告诉我,春招只是走个流程。但是如果在春招的考试中成绩名列前茅,我就可以免除三年的学杂费,每个月还有学校的补贴。
为了这个,我初三一整个寒假都在复习。
过年的一周前,我心里一直在突突跳,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。
果不其然。
一天早上六点多,爷爷已经去出摊了。
我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,干脆起来背单词。
那天早上天气一般,小院里有轻轻的雾,山水草木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。
我在菜地旁边,听到了几声嘎吱嘎吱的动静。
有人想翻过我们家的围栏。
意识到这点,我把书放下,腿脚发软地去厨房拿了一把菜刀。
怎料还没有出厨房,就看见一张熟悉的大脸贴在窗户上。
那张脸肥胖可怖,眼睛眯成一条线,死死地盯着我。
上辈子糟糕的回忆涌上脑海。
我飞快想着脱身的办法,另一道声音却在窗外响起。
「你看什么呢?这么早那妮子肯定在睡觉啊,你直接进去把人办了,这事不就成了吗?我跟你说我可打听过了,那妮子现在能上重点高中,彩礼得加两万……」
男人笑了笑,指了指窗内。
我妈就这样,扭头,看见了我。
那一瞬间,我脑子里没有其他。
那两张脸像是会吃人的野兽,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的恶意。
我和我妈同时奔向了厨房的门。
千钧一发之际,我手快一步,插上了木门的插销。
我妈没有推开门,恶狠狠地撞了两下门。
她清了清嗓子,道:「妮子,开门呀,妈妈带着亲戚来看你了,你看你锁什么门啊?」
我声音都在发抖:「滚!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?你们想进来,我就敢报警!邻居离得都不远,我一个电话,他们马上就能过来!」
怀柔政策不管用,我妈也懒得装。
她站在门口,破口大骂:「死妮子!要不是你,我现在早就是大博主了,你还敢把我关在门外!」
我咬着牙,不出声。
过了几分钟,我妈突然叫人。
「大侄子,把门砸开吧,这门都多少年了,坏了赔一个就是。」
我不知道我妈是不是想吓唬我,但是我没有机会赌。
木门上的碰撞声一声接着一声。
好在爷爷早上要烧水,给我留着热饭,炉膛里的火还没灭。
我把晾干的玉米叶点燃了扔进去,不多时火又重新燃了起来。
对着这熊熊的烈火。
我把垒在一边的柴火绑在了身上,抽出来一根带着火苗的大柴火。
火苗很快就灭了,但怼在人身上,保准能烫的皮开肉绽。
最后,我把菜刀换成了大砍刀。
木门被撞开的那一瞬间,迎着天光,我攥着火把和砍刀,猛地冲了出去。
「哎哟这是个什么东西!」
我妈尖叫了一声,躲闪不及,被烧红的柴火燎到了衣服,烫了一下。
「你这是要干什么?杀人放火啊!」
我没跑多远,背对着菜地,声音尖利:「就算杀了你们,我今年还没成年,还是正当防卫,但你们一定会没命,我一定会把你们弄死!」
我妈往后退了一步,神情有些退缩。
我心下一喜,又听见一旁的男人说:「婶子,你怕什么呢?她这么瘦一个小姑娘,就算手上拿着东西,我俩顶多受点伤。到时候真成了,还能问她爷爷要点医疗费呢!」
我妈踟躇了几秒钟,竟然点点头,同意了。
男人没有给我太多的反应时间,猛地扑了上来。
他说的对。
砍刀砍过冬天层层叠叠的衣服,只把他砍出来一个血皮。
柴火烧的快,但很快就被他夺过,扔到了一边。
我妈适时冲上来,把他身上的火苗扑灭了。
我双脚并用,奋力抵抗,但天生的力气差距注定没有什么用。
就在这时,王婶的声音突然切了进来。
「天杀的!你们在干什么!」
我扭头看去,王婶带着十几个村民,呜呜泱泱地从院门冲了进来。
有人带着盆,有人带着桶,还有人拿了一根大水管。
男人被七手八脚地从我身上扒了下去,用绳子绑了起来。
视线豁然开朗。
我这才看到,我家的厨房,着了。
前后不过几分钟,冲天的火光映的天光大亮。
王婶打了消防的电话,又报了警。
这才带着人去救火。
17
家里的房子烧了。
男人强暴未遂,还非法入室,我妈作为教唆犯和辅助犯罪,都留下了档案。
警方来人调查了一番,说能烧起来,全赖被撞倒的那个木门。
警方勒令他们赔偿2万元。
男人蹲半年大牢,我妈蹲两个月。
爷爷蹲在院子门口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,道:「妮子,咱们搬去市里住吧。租个房子,你也好上学。」
他到底卖了村里的地。
小院的灰烬伴随着我悲惨的人生,被一同留在了这个小小的山村。
18
再次见到刘成宝,是在社会新闻上。
彼时我已经进入到了大学的校园,是在本市一所985的王牌律师专业。
刘成宝好像是在一所私立高中就读。
他和好友出去玩的时候,因为游戏和对方起了冲突,一时激动把对方给砸死了。
不过也很难说是一时激动。
对方的尸体被埋了起来,面部被砸的稀烂,手指指纹都被磨平。
整个作案过程非常迅速,几乎没有经过迟疑。
警方顺着线索找到他的时候,他还正躺在床上打游戏。
我妈找了好几个律师,都没有人愿意接这个恶劣的社会案件。
不但没人接,她还被人挂到了网上。
到最后,我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我的联系方式。
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:「妮子!那是咱们老李家的独苗苗,你可不能看着你弟弟这么进去,他这辈子可就毁了。」
我问她想要什么结果。
她声音突然清明:「小宝是未成年,肯定能无罪释放的!我问过了。」
我找了很久,才找到她那条爆火的视频,一键转发给了她。
「哎呀,阿姨。真是不好意思,我突然想起来,你只有一个儿子呀。」
「你做你吗的春秋大梦呢!无罪释放?你不如尝试代替他被枪毙来得更现实一点!傻逼,滚!」
趁着她发疯之前,我快速把她拉黑了。
19
毕业之后,我到底还是回了老家。
爷爷总是心心念念自己的种田和烤红薯事业。
我这个做孙女的,总不好让他在城里虚度光阴。
我开了一个小小的律师事务所,时常会开放一些免费的咨询名额。
也算打出来一些口碑。
我已经很久没有关注刘成宝和我妈了。
还是在一个冬天。
学成归来的黄娇女承父业,回来继承公司的时候。
我们去吃烤肉。
在一个小小的巷子里,我看见我妈衣衫褴褛的躲在垃圾桶边上。
黄娇看我多看了她一眼。
还主动向我解释:「他儿子前两年因为蓄意杀人被枪毙了,听说枪决那天她上街大喊是自己杀的人。但是证据链充足,跟她这个妈没有关系,没人理她,她就疯了。」
「你认识她?」
我摇摇头,略过了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