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佚名
主角:陈安,陈良,陈兰,母亲
分类:短故事
2024-09-10 13:02
第1章 1
弟弟用我的救命钱办升学宴的那一天,全家只有我没有来。
妹妹担心我,反被妈妈打了一巴掌:
“今天是你弟弟的喜日子,说什么晦气话!”
弟弟在一边故作姿态:
“妈,别为自私的大姐生气,不值得。”
爸爸忙着喝酒收红包,根本没理会医院打来催他收尸的电话。
没有人知道,我已经死了。
1
死了之后,我的灵魂回到了弟弟陈良的升学宴现场。
宴会厅里人声鼎沸,一片其乐融融。
一家人在门口迎客。
来签到的三姑问母亲:“今天这么好的日子,你家老大怎么没来啊?”
父亲神色一愣,挠了挠头,回不上话:“这……呃……”
他对这个女儿的印象很淡,哪怕此刻被亲戚提及,他也想不起来她此刻应该在哪,在做什么。
妈妈却立刻眉头一皱。
“来什么来,那晦气玩意儿,当年生她废了我老大劲,现在来了也是添堵!”
弟弟陈良变出一张笑脸,挽住母亲的手臂,哄道:“妈,今天是我的升学宴,您别为大姐气着自己。”
母亲立刻喜笑颜开:“还是儿子懂事!”
只有妹妹陈兰漠然抬了抬眸,在名册上打了一个勾。
全家欢聚的日子,没有人想起我,没有人欢迎我。
他们似乎都忘记了,办这场宴席的六万块,用的是我的救命钱。
2
我从小就是家里最安静的孩子。
也是最不讨人喜欢的孩子。
弟弟妹妹过生日的时候,总是会问妈妈要钱,然后请一大堆同学去快餐店。
买蛋糕,点炸鸡,大家一起唱生日歌,热热闹闹,开开心心。
那是我第一次知道,生日还能这么过。
于是,那年轮到我生日,我仰着小脸问妈妈,可不可以请同学,大家一起庆祝。
可母亲别过头,用嫌恶的眼神,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。
“你知不知道,你的生日,就是妈妈的受难日!”
“你是家里的大姐,就不知道懂点事吗?”
我挨了训斥,眼眶一红,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。
母亲又推了我一把:“哭哭哭,就知道哭!看你那晦气样!”
从此,我才明白,母亲的爱,是有分别的。
妹妹五官精致,皮肤白皙;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。
而我,皮肤粗糙,头发如枯草,身体瘦得像麻秆。
只有眼睛大大的,爱流眼泪,一哭就被骂。
活着的时候,我尽力表现,拼尽全力想挤进这个家。
可直到我死了,我才发现,这个家从来没有我的位置。
除非我需要被利用,被吸血。
因为此刻,我的灵魂正在宴会厅游荡。
爸爸正在被亲戚们奉承,他站在人群中间,众星捧月,脸都红成了猪肝色。
陈良坐在一边,用他的新手机打着游戏,身边围了一群表弟表妹。
母亲一屁股坐在弟弟身边,抹了一把额前的细汗。
“办个宴席也够辛苦的,前前后后要打点的事情那么多。”
陈良从游戏中抬起头,挂上了他那招牌的母慈子孝微笑,对母亲说:
“妈妈,您还是打个电话叫大姐来吧,让她帮您干活。”
“反正,她肯定爱做这些的,不是吗?”
“对对对!”母亲一拍脑袋,推了一把边上发着呆的陈兰。
“还不快去!给你大姐打个电话,问问她人死哪儿了!”
3
陈兰连续拨了几次我的号码,传来的都是嘟嘟嘟的忙音。
我已经死了,无论给我打多少个电话,都接不到了。
母亲气得拍桌子:“孽障!为了一点钱生这么大的气,真是白养她了!”
“我当年在医院里难产了四个小时,没想到生了个白眼狼……”
“别说了。”父亲刚敬完一杯酒,听见母亲的絮叨,皱着眉出声打断,“多丢人啊。”
陈良立刻劝道:“妈妈,毕竟我上学的钱是大姐出的,她有脾气不来也正常。”
“正常什么正常!”母亲更不高兴了。
可她看向自己的儿子,眸光里又充满了慈爱。
“还是我们良良懂事,性格又好,以后有出息了养妈妈……”
陈良听到“养妈妈”三个字的时候,脸上显而易见闪过一丝烦躁。
可当母亲把一个红包递给他的时候,他又换上了那副懂事的笑容。
看着那张笑脸,我想,陈良大概很有做演员的潜质。
从小他就学会了在父母面前听话,懂事,温柔,却对我和妹妹任性又残暴。
我有一次穿了新裤子去上学,回来的时候却下了大暴雨。
放学回家的路上,我碰到了陈良。
他脸上绽开一个恶劣的笑,然后将满手的脏泥块,扔到我身上。
我的雨伞被砸掉了,整个人跌进路边的树丛里。
那条新裤子立刻斑斑驳驳,还被树枝扯破了几个洞。
回家之后,我被母亲按在地上打。
“叫你糟践新衣服!这么大了还不会走路吗!”
衣架一下一下落在我的屁股和大腿上,火辣辣地疼。
我哭着大叫:“妈妈!是弟弟打我!你看他手上还有泥巴!”
可母亲不听。
她下手更重了:“还想栽赃你弟弟?他平时那么听话懂事,怎么会欺负你!我看你倒是天生的坏种!”
我满脸泪水地抬头,看见始作俑者正坐在餐桌旁。
他吃着一块巧克力蛋糕,奶油糊了满嘴。
看起来好幸福。
4
而现在,陈良正和父亲母亲一起,轮流给亲戚朋友们敬酒。
他一身西装,头发梳得油亮,风度翩翩。
所有人都夸:“陈家养了个好儿子啊!”
突然,站在人群中的三姑问了一句:
“我记得你们家大姐成绩也挺好的呀?后来考上什么大学了?”
父亲的神色一滞。
他根本想不起来我在哪里读书。
倒是母亲先发话了:“好什么好!如今还不是白眼狼,自私鬼。”
一旁的陈良微笑着补充:“当年大姐姐高考完,就管自己搬出去了,我们都联系不上她。”
言外之意,是我抛弃家庭,不管父母兄弟。
三姑叹了口气,拍拍母亲的肩膀:“还好你现在有这么懂事的儿子!”
“这种女儿,还不如当年出生的时候就丢掉!”
母亲假模假样抹起泪来,惹得一旁的亲戚朋友纷纷安慰。
可是,妈妈。
我经历的一切,不是这样的。
当年高考,我靠着自己,考了一个很不错的分数。
填报志愿时,母亲要我填报本地的师范大学。
这样好考编,好嫁人,更重要的是,好辅导弟弟上个好学校。
可我想起小的时候,母亲常常在公园里陪我玩。
她将小小的我抱起来转圈,好像飞起来一样。
我最喜欢这个游戏,在柔软的春风里欢呼,摇着母亲的手:“再来一次!再来一次!”
我记得的,母亲,你曾经对小小的我说:
“我们安安,长大之后要飞得很高,很远。”
于是,我带着一丝侥幸,在截止填报前一秒,把第一志愿换成了一所外地211。
我要往更高更远的地方飞去了。
我想得到她的理解。
可我没想到,录取通知书寄到家的那一天,母亲同我发了火。
“翅膀硬了是吧?翅膀硬了就给我滚出去!”
“你以为我还想养你哪?我恨死你了!我过得这么痛苦,不都是因为养了你这个不省心的女儿?”
陈良坐在一边,叼着一杯奶茶:“大姐姐,妈妈可都是为你好,你怎么能这样呢?”
而爸爸在一旁抽烟,什么都装作没听见。
母亲拉来我的行李箱,塞到我手上:
“我受够了!这个家,以后没有你的位置!”
那是一个,下着冷雨的夜晚。
5
其实,我并不是生来就被讨厌的。
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,我人生的前几年,度过了一段算得上幸福的时光。
春天的时候,母亲会带我去草地上放风筝,用肥皂水吹一个又一个鲜亮的泡泡。
她会拍着我的小肚子哄我睡觉,为我掖好踢乱了的被角。
她为我梳羊角辫,给我买很多漂亮的花裙子。
然后蹲在我面前,摸着我的小脸。
“这些都是给安安一个人的,谁都抢不走。”
那时候,父亲常常不在家。
偶尔回家,也是板着脸皱着眉头,一脸不高兴。
于是,母亲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:
“等你爸爸回来了,要乖一点,表现好一点,知道了吗?”
可不久之后,父母就在餐桌上大吵了一架。
那个时候我才知道,母亲怀我的时候,父亲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。
他和那个女人的感情,持续了三年。
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,母亲哭着抱着我,将小小的我摆在父亲面前:
“我们还有一个孩子啊!为了孩子,你也不能和我离婚!”
最终,母亲如愿了。
可在那之后,那个温柔的母亲,也不见了。
她开始为了饭碗里没吃干净的一粒米骂我,为了我离100差三分的考卷打我。
她骂我自私,小心眼,蠢笨,没出息。
小小的我那时候不懂,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。
自然也不懂,为什么母亲的爱,一夜之间就消失了。
我只好拼命地做得好一些,再好一些。
我要每一次都考满分,当班长,升入最好的学校,成为所有人都夸赞的好孩子。
这样,爱是不是就会回来?
6
我的灵魂停留在酒桌旁。
家人们在轮番敬酒,手机留在了座位上。
先是母亲的手机亮起。
同一个号码,未接三次。
然后是父亲的手机亮起。
同一个号码,未接两次。
母亲回来了,看到手机上几个红色的未接来电标记,点了回拨。
电话另一边传来医院护士的声音:“您好,是陈安的家人吗?”
母亲皱了皱眉:“怎么了?”
“您女儿去世了,遗体在我们医院已经停留一周,麻烦您来签字接收一下……”
第2章 2
“不收!”母亲嚷嚷,“你们这帮骗子的手段真是越来越多了!说啊,想要多少钱?我一分都没有!”
她气得直接挂断了电话。
陈兰在一边默不作声许久,直到母亲挂了电话才抬起头:
“妈妈,万一姐姐是真的出事了……”
“怎么可能!”母亲打了一下她的头,“搞不好是你姐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不正经的,垃圾电话都打到家里来!”
我想起陈良读中学之后,和社会上的坏小子们学抽烟喝酒,骑摩托,泡酒吧。
可是每次,母亲都能在我的床底下,找到酒瓶,烟盒,还有成堆的黄色小广告。
一旦我在母亲面前争辩,我就会在暗处,遭到弟弟更严重的霸凌。
他趁母亲不在家,用烟头烫我的大腿,又在我的反抗下,和我打作一团。
只不过,每次开门声响起时,他就会放弃反抗,任由我一拳砸向他的脸。
这样,他就能和母亲哭诉:“姐姐打我!姐姐打我!”
我在母亲眼中,就此成了一个不学好,爱骗人的坏小孩。
久而久之,母亲不再相信关于我的任何一个电话,不相信我的任何一次求救。
自然也更不会相信,我的那份胃癌晚期的检查报告单,是真的。
7
宴席进入尾声。
亲戚朋友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离开,服务员收拾起了酒桌。
四处喝了一轮的父亲此刻有点醉醺醺的,倚靠着母亲,不清不楚地嘟哝:
“今天好多人问起咱们大女儿,她也真是的,这么重要的日子也不来,害得我没面子……”
“我才知道陈安高考考得好,可惜当时没跟别人炫耀炫耀……”
这就是我的父亲。
一个什么事都不管,但极要面子,打肿脸也要充胖子的人。
上大学的时候,父母不给我生活费,我一个人在外面打三份工。
有一天晚上,我在餐厅端盘子,被一群喝醉了的公子哥拉住。
他们当着所有人的面猥亵我。
那是我唯一一次,向家里打电话求助。
母亲和弟弟的冷酷嘲笑我:
“反正你都脏了,跟着他们算了,反正那群人不是还挺有钱的么?”
后来,父亲出面,接了对面的五万块,平了这件事。
我在一边抹眼泪,被他狠狠推了一把。
“人家这么有钱,能给你这么多就不错了!”
“哭哭哭,真让我丢人!”
我的父亲,永远只在乎他的面子。
我哭的时候,对面那一群有钱人,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我和爸爸。
所以他忍不住要骂我,以维护他自己的尊严。
至于我的安危,从来无人在意。
正如现在,陈兰又给我拨了一个打不通的电话。
8
手机开了免提,单调的忙音惹人心烦。
一旁的父亲正在轻声问陈兰:“你知不知道…你姐姐在哪里读书?”
母亲急了,拍着桌子嚷嚷:“我以后,就当没养过这个女儿!”
可她话锋一转,眼神又看向了父亲。
“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!拿了陈安的工资去给良良办酒,你看现在!人家不理咱们了吧!”
她急得满地打转:“咱们家房贷还没还完呢,要是这丫头真的跟我们不联系了,那可怎么办…”
“有什么怎么办的!”父亲也恼怒了,“这个家没了陈安,还过不下去了不成?”
矛盾一触即发。
这时,一边的陈良却抹开了眼泪:“爸爸,妈妈,都是我不好!我没用!要是我不闹着庆祝,家里就不会花这么多钱了!”
母亲脸上的怒意立刻转变为心疼,她搂着她最宝贝的儿子,颤抖着安慰道:
“没事,我们良良最懂事了,不是你的错…”
是啊,他一向都最懂事了。
因为他把自己所有的恶意,都发泄在了我的头上。
直到我生命的最后几天,我依旧能梦见陈良。
梦里我养了一只猫,陈良就亲手把它掐死。
我发了第一笔工资,陈良就动手抢走。
我拥有的一切好东西,都会被这个家吞噬。
而母亲父亲,永远站在陈良这边。
梦里的我朝母亲嘶吼:“妈妈,我到底要做得多好,你才会爱我!”
她冷着脸,搂着陈良的肩,牵着陈兰的手,转头就走。
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留下。
而我做完那个梦,再也没能醒来。
他们就算给我打一百个一千个电话,都不会有人接了。
9
他们回家的时候,刚好碰到买菜归来的邻居阿姨。
阿姨的女儿林霜,是我的高中同桌。
父母亲远远看见她,冲她挥手打招呼。
“呀,小霜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!又考了个好大学,以后肯定很有前途!”
“不像我家那个大女儿,现在在哪个犄角旮旯讨饭吃都不知道…”
林霜看着父母弟妹一家人喜气洋洋,打扮精致,忍不住皱了皱眉。
“陈安得癌症了,你们没去看她么?”
“癌症?”母亲的笑容僵硬在脸上。
“怎么可能…”父亲摆了摆手,“她从小身体好得很,怎么可能生这种病…”
是啊。
他们又不记得了。
我从小坏过牙,有过胃病,也得了近视。
每一次生病,母亲都会在医院大厅,当着所有人的面,把我大骂一通,说我是个赔钱货,后悔把我生下来。
后来,恐惧使我再也无法和家人一起去医院。
我忍着一切病痛直到自立,才敢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挂号看病。
医生很温和,护士很耐心。
没有父母之后,看病才变得不那么可怕。
我确诊胃癌的那一天,医生问我:“拖到现在才来看,以前就没有发现么?”
我绞着手,点点头:“发现过的。”
可是,一直没有机会看。
我本来就有胃病,毕业后996的高压工作之下,肠胃更是不堪重负。
可我小时候忍了太多疼,偷偷呕吐太多次,吃了太多廉价止痛药。
很多重病,都是拖出来的。
明明他们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。
为什么现在,又看起来那么意外呢?
“我还以为叔叔阿姨这几天不在,是去外地照顾陈安了呢!”
林霜装作惊讶,却掩饰不住眉眼中的厌恶。
一片沉默里,父亲突然嘟囔道:“那天要钱的时候,我看见了,陈安手上拿的好像是一张检查报告单…”
母亲却突然暴怒。
她大叫起来:“哪有什么报告单!根本没有!根本没有!”
陈良站在一边,垂着眼,脸上闪过一丝不容察觉的嘲讽。
只有陈兰躲在一边,偷偷给我发了好几条微信。
兰:姐,你还好吗?
兰:姐,听人说你得癌症了。
兰:姐,我很想你。
10
那天,我在医院确诊了胃癌中期。
医药费缺口还差十几万,我回家,去拿那张交给母亲保管的工资卡。
可她告诉我,那里的钱,全都拿去给陈良用了。
他考不上高中,爸爸托了关系把他塞进重高,择校费三十万。
母亲提了我卡里的钱,交了择校费,又订了不久后的升学宴。
我终于忍不住,对着全家发了脾气。
可母亲似乎比我还生气,她骂我不孝。
“你是家里的大姐!你的钱就是家里的钱,花在你弟弟身上怎么了!”
陈良躲在父亲背后,对着我做鬼脸。
我抓着报告单,哭着嘶吼:“我得了癌症!那是我救命的钱!”
母亲看着我,一脸轻蔑。
“你从小到大就惯会骗人!不愿意对你弟弟好就直说!”
“你弟弟是最懂事的!不像你!”
我看着对我瞪眼伸舌头的陈良,心想,真懂事啊。
我的母亲,又把我推出去了。
我摔门而出,蹲在楼道里泣不成声。
哭了半天,伸手去包里翻纸巾的时候,发现里面有一颗水果糖。
还有一张小纸条。
上面,是小陈兰歪歪扭扭的笔记:
“我喜欢姐姐。”
陈兰不像陈良一样恃强凌弱。
作为女儿,她和我遭受着同样的处境。
只不过,她长得漂亮,又是小女儿。
父母对陈良的好哪怕落一点残渣下来,也够她健康又快乐地成长。
她不够勇敢,可内心善良,是家里唯一愿意对我好的人。
而现在,陈兰挂断耳边的电话。
她拿着手机,面色是前所未有的惨白。
“爸爸,妈妈,林霜姐姐没说错。”
“警察叔叔给我打电话,说姐姐的尸体在医院,她已经死了。”
11
全家人赶到医院的时候,护士确认了他们是我的家属,有些不快地眯着眼。
“都觉得医院是诈骗团伙了,还要来啊?”
那明显是一句嘲讽。
没有人敢接话,大家都垂着头。
护士领着他们,在太平间,见到了我的尸体。
我死的时候骨瘦如柴,头发因为化疗全部掉光,小小一只窝在病床上。
大腿上,有小时候陈良用烟头烫我留下来的疤;手臂上,有我自残留下的伤口。
一道一道,狰狞可怖。
“病情虽然凶险,但如果当时积极治疗的话,可能|能再活一阵子。”
主治医生扫了我的家人们一眼。
“病人说自己没什么钱,如果借钱看病的话,万一死了没人帮她还,最后选择了保守治疗。”
“她一个人生这么大的病,没有人照顾的话确实很难。”
“节哀。”
主治医生刚准备走,就被母亲拉住了。
“你骗人!是不是你们医院不给我女儿好好治病,她才死的!”
“她一向身体好得很,怎么会得癌症那么大的病?一定是你们,你们不负责!”
医生像看神经病似的看了她一眼。
“经我们检查,患者身上有很多基础性疾病,胃炎,贫血,肝脏也不是特别好……”
“你们做父母的,这些都不管吗?”
没有人答话。
母亲原本死死抓着医生袖子的手,一下子松了下来。
她显得有些颓丧。
“不是我们不管,是她根本没跟我们说……”父亲有些心虚地争辩。
是我没说,还是你根本不在意?
主治医生看向父亲,摇了摇头,走了。
冰冷的房间里,一家人围着我的尸体。
谁也没说话。
直到陈兰“哇”的一声,大哭起来。
“姐姐……我想你……”
12
父亲看着哇哇大哭的小女儿,半晌,也伸手摸了摸眼角的泪。
他在我的成长过程里缺席太多。
此刻见到了无生气的我,那几滴眼泪,也不过是被小女儿的情绪感染了才流下来的。
可母亲不同。
她是我生命中的主要养育者。
此刻,她呆呆地看着我。
左手想要伸过去摸我的脸,却又在碰到粗糙肌肤的那一刻,迅速缩了回去。
“怎么会呢……怎么会……”她不可置信地喃喃。
“一定是她自己,对,她小时候就这样,惯爱糟践自己,抽烟喝酒,得病了也是她的报应……”
陈良一直默不作声,此刻看着疯疯癫癫的母亲,脸上满是厌恶。
陈兰却突然嚷嚷起来:“都是你们赶走姐姐,姐姐才会死的!你们害死了姐姐!”
“放屁!”父亲怒了,竟一巴掌扇向陈兰。
“我们什么时候缺她吃穿了?是她自己不知好歹,让人难堪!”
陈兰被一巴掌掀翻在地上,捂着脸,呜呜哭起来。
“所以……那个电话……那张报告单……都是真的……”
母亲捂着脑袋,慢慢地蹲在了地上。
她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切。
那么多求救,她全都错过了。
直到事实被硬生生塞到自己眼前,她才发现,那个在她心里自私又叛逆的大女儿。
这次没有说谎。
“但其实,妈妈,我一直都是一个诚实的好孩子。”
我在半空中低语。
可是没有人会听到了。
13
出院的时候,医生提醒父亲:
“患者在医院里还欠着五千块住院费,你们谁替她交一下?”
一时间,面面相觑。
父亲不吭声。
一般家里在外需要花钱的时候,他从不主动吭声。
母亲愣了愣,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,只好打开手机,看了看银行卡余额。
她是家庭主妇,平时的钱还得靠手心朝上问我父亲要。
现在,她的钱也不够。
可她小心翼翼地看向一旁站着玩手机的陈良:
“前几天你办酒,我记得收了一个两千块钱的红包,能不能拿出来给妈妈先应急,妈妈到时候一定还你……”
“不要。”陈良头也不抬地拒绝。
“现在是紧急情况,好儿子,你就理解一下妈……”
“不要!”陈良瞪着母亲。
“这是我的钱,凭什么要给你?”他理直气壮。
母亲一愣,随即又赔上了一张笑脸:“大姐姐对你平时也很好的不是?她现在去世了,咱们死者为大……”
“怎么,现在又说她对我好了?”陈良一挑眉,露出一抹嘲讽的笑。
“你不是以前还跟我说,说大姐姐是女儿,以后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,还说她对我有偏见,坏得很,宁可不要这个女儿吗?”
“她每次给家里带礼物,爸爸妈妈和妹妹都有,就我没有,我现在凭什么给她钱?”
“说什么混账话!”父亲冲上来,给了陈良一巴掌,“她毕竟是你亲姐姐!”
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挨打。
可陈良被惯坏了,不怕打。
“亲姐姐?”他捂着脸,语气却残忍。
“她不给我带礼物,不把我当弟弟,我也不用把她当姐姐,这不都是你们教的吗?”
父母教育的回旋镖,终于在若干年之后,扎到了他们自己身上。
“好了!”父亲终于忍不住发声。
“没用的东西。”
他扫了母亲一眼,最终还是走上前,帮我缴清了剩余的医药费。
“丢死人了!”
他把剩下所有人都丢在后面,好像和他们不是一家人似的,转身走了。
14
他们将我火化了,没有和任何人声张。
骨灰盒和遗照放在衣柜最深处的抽屉里,从此,我成了这个家的禁忌。
所有人都在努力避免提起我。
所有人也都不得不在很多时刻提起我。
陈良塞钱进了重高,成绩依然是吊车尾。
妈妈又气又急,给他请了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补课,八百块一小时。
可陈良无心学习,翻墙逃课去校外网吧打游戏。
被教导主任抓到了,他一边叼着烟,一边把教导主任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。
教导主任气疯了,一个处分入档案,直接叫了陈良的家长。
母亲赶到的时候,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,显得很震惊:
“他明明是那么懂事的孩子……”
陈良的班主任坐在一边,闻言皱着眉看向母亲:
“孩子在学校打架逃课,羞辱女生,搞校园欺凌,组织学生翻墙去网吧,无恶不作,请问这样的孩子,有哪一点懂事?”
教导主任是知道陈良花钱塞进来的身份,她偷偷同母亲说:
“学校还是选适合的最重要,孩子如果跟不上这里的进度,我们还是建议他办理转学……”
母亲勃然大怒,却不敢在老师面前发作。
陈良被勒令回家反思一周。
一进家门,他就被母亲狠狠扇了一巴掌。
“你知不知道我们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你送来这里!那三十万的择校费全是用你姐的钱交的!”
她看着陈良,眼里有浓浓的失望之色。
“你小时候不是很懂事吗?怎么长大了却变成这样?”
“啪”一声响,陈良一巴掌落在母亲的脸上。
“能不能不要随便打人,像个泼妇一样。”
他不耐烦地眯了眯眼,从口袋里抽出香烟和打火机。
“我说我来这所学校怎么这么不顺,死人钱花起来都晦气。”
“你,你,你……”
母亲指着陈良,捂着脸,气得说不出话。
她大概不明白,原本乖顺的儿子,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。
15
可是在我看来,陈良本性如此。
他像个小恶魔,只会无止境的索取,要求,谩骂和威胁。
只是因为我死了,他没有诋毁我和虐待我的需要。
所以,从此他在母亲面前再也没必要扮演一个好孩子。
就像现在,他吸了一口烟,缓缓道:
“现在知道用死人来压我有什么用?这学校还不是你们把我硬塞进去的?”
一边看戏的父亲坐不住了。
“我们还不是为了你以后能有个好前途!”
他上来想要打陈良,却被陈良一只手拦住了。
父亲此时才发现,自己的儿子,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。
而且力气也和自己一样大。
陈良也不和父亲僵持,自顾自坐在沙发上,跷起了二郎腿。
“至于前途……大姐才是我们家最有前途的那个,怎么没见你们对她好呢?”
他冷笑着看向母亲。
“妈,小的时候您同我说过无数遍,因为你怀了大姐姐,父亲才会出轨,所以您一直怨恨她。”
“现在知道说我了,可我小时候欺负陈安的时候,你们不是不知道,可是你们为什么都没有阻止呢?”
“一个选择看不见,一个选择用偏心来息事宁人,你们要的前途,不正是被你们自己葬送的吗?”
陈良一席话,惹怒了两个人。
父亲和母亲一齐冲过来,想要狠狠教训自己的儿子。
可陈良比他们的动作更快。
他走到门前,穿好自己的鞋,走出了家门。
把父亲和母亲都挡在了门后。
于是,这对结婚四十余年的夫妻,终于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。
16
从他们的争吵中,我窥见了一切的因果。
原来,越努力就越能获得爱,只是我自作多情的虚幻泡影。
母亲知道自己的丈夫孕期出轨,却又不敢离婚,只好把一切的怨气,都怪在了自己的女儿头上。
就是因为自己怀了孕,丈夫才会去找别的女人。
生的还是女儿,更加不得丈夫的欢心。
于是我成了一切悲剧的罪人。
我生下来,就欠了母亲一笔永远还不完的债。
可当父亲高声指责母亲,说她是害死我的凶手的时候。
母亲开始歇斯底里。
她冲上前,狠狠掐着父亲的脖子,尖声道:
“当年我生安安的时候,你来都没来,躺在那个狐狸精的床上!”
“我难产疼得不行,医生说打止痛针要家属同意,结果你呢,打了好几个电话才联系上……”
“我一手带大三个孩子,给他们把屎把尿,送他们上学读书,你什么时候负过责!”
父亲被掐得窒息,死命往外推着母亲。
母亲终于脱力,跌坐在地,仰视着父亲的双眼全是无尽的怨恨。
父亲扶着腰大声喘息,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像拉风箱一样粗重。
他喘着气骂母亲:
“还不都是你这个妈纵容的!”
“你纵容陈良欺负他姐,又天天问她要钱,她才会没钱病死的!”
好一出,狗咬狗的热闹场景。
长久以来,我是整个家的血包,也是整个家的遮羞布。
如今我死了,大家才发现,原来这层遮羞布的里面,是如此一地鸡毛,丑陋不堪。
17
父亲和母亲看起来似乎放弃了陈良。
他们给陈良办了转学,让他去了一所风评一般的普通高中。
他不读书,和“道上的大哥”一起骑摩托,在酒吧里搂着衣着暴露的女孩对瓶吹。
偶尔打架犯了事被抓进警察局,接到电话的母亲也只是淡淡说一声“让他自己处理吧”,也就挂了电话。
他们开始竭尽全力培养陈兰。
那个总是闷声不响,躲在角落,尽力削弱自己存在感的妹妹。
母亲开始给学习到深夜的陈兰切水果,热牛奶。
父亲开始出席陈兰的家长会,和学校里举办的活动。
那一场吵架,似乎都让他们意识到了什么。
他们开始把原本给陈良的好,都给了这个小妹。
陈兰学习很努力,却不怎么理会这份迟来的好意。
她吃光了水果,喝光了牛奶。
父亲时不时塞来的红包,她也照单全收。
可我在夜深人静时,看见她在日记本上写:
“这是一个吃人的家庭,等我成年自立了,我一定会逃出这里。”
学习困难时,她还会给我写信。
“姐,我今天觉得特别想你。
小的时候,有一次妈妈买蛋糕只给陈良买,不给我和你买。
你就拿了自己的钱,偷偷去楼下蛋糕店买了一块,补给我。
你当时跟我说,陈良有的,我也要有,你不想让我受你小时候的委屈。
你是我在这个家最喜欢的人,你走了,我在这里就没什么留恋了。
我只后悔,以前你被欺负的时候,没有更勇敢一些,站出来帮你。
如果我当时能替你出头,不要让妈妈分走你的钱,你是不是就不会死?”
陈兰的眼泪,啪嗒啪嗒掉在信纸上。
我的手伸出去想帮她擦。
可我已经是一具鬼魂,我的手只能一次又一次地,穿过她的脑袋。
我再也碰不到她了。
18
十八岁那年,陈兰高考完填了一所外地的大学。
她打了一个暑假的工,为自己攒下一些钱,然后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,和他们断绝关系。
父亲母亲急了,拉着小女儿的手哀求:
“是爸爸妈妈对你还不够好吗?你不要离开我们啊……”
我去世之后,陈良跟着几个兄弟当了小混混,一直没个正经工作。
后来,他又染上赌博,家里人好说歹说都不听,欠下一屁股债,又要父母给自己还。
父母若是不顺他的意,陈良就动辄打骂。
养儿防老,在这种情况下,如果父母再留不住陈兰,他们就真的老无所依了。
可没想到,平时安安静静的陈兰,此刻给了他们一个这么大的“惊喜”。
陈兰走后,父母因承受不住陈良没日没夜的虐待和压榨,在一个晴好的天气,关上门放了煤气。
这个点,陈良还在外面喝酒。
我看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在煤气中咳嗽,挣扎,而后一点一点昏迷不醒。
我感到我在人间的业念在此刻完结,我的灵魂化作微尘飘向更高的天空。
如果有来生。
我想。
如果有来生,希望我不再和你们成为一家人。